清华金融评论

民营企业已成为经济发展的中坚力量，正在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且近年来民营企业家对于处理家族财富管理和传承与企业可持续发展的关系越来越重视、诉求也越来越多。本文站在民营企业发展的全生命周期视角，通过企业与家族二元治理下的三极互动效应视角，深入分析当前财富管理工具运用中存在的问题。

企业治理与家族治理中的家族财富管理：不能忽视的一“极”

自亚当·斯密《国富论》起，学者就开始了企业治理的研究，对企业的认知由新古典经济学中的“黑箱”理论发展到新制度经济学的现代企业理论。现代企业理论最早可追溯至科斯提出的“企业是一种长期契约的形式，具有节约交易成本的优势”。现代企业的典型特征是所有权与控制权的分离。为解决广泛存在的信息不对称所产生的委托代理问题以及契约本身的不完全性，又形成了一系列对企业产权安排、治理结构与机制的理论研究。

随着家族企业在经济活动中地位的崛起，学者开始关注这个特殊的企业群体：由于家族成员与企业经营者双重身份的交织，使得家族企业面临更加复杂的公司治理结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盖尔希克提出的由企业、所有权和家族组成的三环模型。在模型中家族企业的任何个体都能在由三个子系统相互交叉所构成的七个区域中找到合适位置，扮演不同角色，从企业中人的角度出发阐释了利益相关主体之间的关系和冲突。

而家族企业的治理也一度遭到诟病，部分学者认为其所有权与控制权的不完全分离甚至融合，不符合现代公司治理理论，是应该被淘汰的企业形式。但近年来实际经济活动中，家族企业蓬勃发展，在全球民营企业中占比高达65%到80%，在中国更是高达80%以上。于是很多经济学家开始关注并研究家族企业的治理问题，发现家族企业因成员间具有特殊的感情纽带、相同的价值观和信任关系，有效降低了代理成本，另外家族内利他主义行为加强了成员间的信任关系，进一步降低了交易成本，使得家族企业具有显著的竞争优势。总体来讲，家族企业的优势和挑战都十分突出，并且存在很大的治理提升空间。

在外部经济环境复杂多变、家族企业普遍面临代际交接的背景下，我们在实务中发现企业家对于家族已积累的财富管理需求日益旺盛，并且管理目标从单纯的资产增值向资产安全、传承等多元发展，同时希望通过有效的家族财富管理提升企业竞争力，形成家族与企业的协同发展、长治久安。这对于家族财富管理的从业者提出了新的目标和挑战，但学术上对于家族治理、企业治理与家族财富管理之间相互关系的研究是非常有限的，家族和企业通常被割裂开单独分析，但没有形成家族财富有机生态体系，也不能回答、解决现实中家族企业面临的问题和困惑。事实上，家族财富管理是联结家族与企业的重要纽带，已经成为分析企业治理及家族治理中均不可忽视的重要一“极”。家族财富管理已不仅仅是家族企业经营治理有效、创造财富后的衍生之“果”，更是对企业治理发挥重要作用的必要之“因”；与此对应的，家族财富管理也要走出以往“封闭式”地管理资金闲钱，而要从有利于民营企业发展、特别是服从于家族治理的顶层设计下做好家族财富“开放式”“立体式”管理规划。

集成上述理论和实务的分析，笔者提出以下家族财富管理功能模型—企业与家族二元治理下的三极互动效应，梳理并探讨家族财富管理与家族治理、企业治理的关系和传导机制，进而为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有力支持。

家族财富管理的功能：企业与家族二元治理下的三极互动效应

如图1，从广义的角度讲，家族治理与企业治理是两个相对独立又相互影响的体系，分别处于模型中虚线的两侧。在家族治理一侧，笔者又按照治理的对象，将其分为主要包括家族精神、文化与规制在内的狭义家族治理和家族财富管理两个维度。这里所说的家族财富管理，是指在家族生态系统及其跨期生命周期中，与家族财富的创造、保障、增值、分配、传承有关的一系列机制安排与管理行为，包括股权结构、金融资产和人力资本的管理等。狭义家族治理、家族财富管理与企业治理之间形成“三极互动”，家族财富管理通过直接传导至企业治理以及通过对狭义家族治理的影响，间接地对企业治理绩效产生影响。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传导效应：

股权治理效应。企业的股权是家族财富的核心资产，所有权结构是企业治理的根本。运用适当的家族财富管理工具，比如家族信托、家族控股公司等，可将家族企业的所有权、经营权、控制权和收益权相分离并根据需要进行灵活的结构性安排，构建企业的顶层结构设计，平衡家族内主线和支线不同成员的利益诉求，完善所有者与经营者的委托代理机制，直接对企业治理产生影响。另外，通过对集团内企业间的股权关系梳理和调整，可优化集团的治理结构，提高协同效应。在股权结构搭建时还需考虑隔离家族与企业之间、不同板块企业与企业之间的风险，同时为企业的顺利接班以及长远发展提供制度准备和保障。

信任治理效应。通过家族财富管理的安排，可将不同支系、不同角色的成员利益捆绑在一起，形成共同的目标，减少在家族和企业发展战略上的矛盾，保持和谐的家族关系，提升成员间的信任，通过增进“信任治理机制”改善企业治理绩效。

外部化效应。通过将家族中股权资产进行隔离和固化安排之后，保障企业可以按照公司治理的要求，引入外部职业经理，借助外部治理的竞争机制，形成“鲇鱼效应”，促进提升家族成员素质和企业整体的管理水平和经营绩效。

财富效应。家族财富的有效资产管理，可实现财富的稳定增长，为家族成员提供满足基本日常需要的经济支持，使核心成员安心经营企业，改进家族成员的效用函数，使家族成员对于企业的短期分红需求减弱，更加关注企业的长期可持续增长能力，利于企业长期战略发展。

战略布局效应。在家族可投资资产的组合配置中，辅助家族成员进行主体企业之外的行业布局，有意识地选择家族企业上下游或战略新兴产业的企业进行股权投资，在追求投资收益的同时为企业未来兼并收购或战略转型做好准备。

人力资本效应。人是家族最核心的财富。通过合理的财富管理工具，比如在家族信托分配条款中设置教育奖励金，一方面引导家族后代成员提高自身修养的主观意愿，另一方面提供学费、生活费等经济支持，进而实现提高家族后代整体教育水平的目的，为企业后续发展培养合格接班人。

企业文化与社会责任效应。家族财富管理通过对狭义家族治理的文化巩固效应，将家族文化的精神内涵予以规制化，加之通过家族慈善等行为，承担社会责任、弘扬企业文化、树立企业形象、增进企业治理绩效。

综上所述，通过家族财富管理的有效联结，家族治理和企业治理形成了相互促进、良性循环的有机家族企业生态体系：狭义家族治理是生态体系的灵魂与统领，而家族财富管理是体系建设的核心与关键，两者有机结合构成完整的家族治理，实现家族基业长青、财富永续，促进民营企业可持续发展。

当前民营企业家族财富管理及工具运用中存在的问题

完善的机制与管理是实现家族和谐永续财富目标的“内因”，而选择合适的工具，则是实现家族和谐永续财富目标的“外因”。从实务中看，现阶段民营企业的家族财富管理存在理论和工具“双缺失”，无论家族治理还是企业治理中对于工具的理解和运用仍存在明显的不足，概括起来主要包括：

股权结构的设计专业性不足，缺少长期规划。民营企业应注重结合自身家族结构特点，运用家族信托的工具，做到股权结构最优化，以利于民营企业长期有效治理。如何搭建家族成员的股权信托？单个搭建还是分组搭建？单层搭建还是多层搭建？这对于企业的可持续发展，包括进入资本市场，都影响很大。成功与失败的案例已有很多，对此绝不能忽视。近年来有些家族企业结合自身特点搭建了精细的股权结构，综合应用家族信托和家族控股公司进行多层股权设计，既做到家族主系和支系成员的相对独立，又通过家族控股公司强化了家族控制；充分发挥了信托和控股公司两个工具紧锁家族股权、风险隔离、税务筹划等多种功能，对企业所有权、经营权、收益权、控制权予以解构和重构，从而实现家族财富保全和公司现代治理的兼顾，有典型的示范效应。但家族信托不能千篇一律，不一定层级多就一定优，层级少就一定差，对于家族关系相对简单的情况，单层级的设计效率更高。

对包括大额保单、家族信托、遗嘱安排等工具理解不深，手段单一，没有兼顾传承的有效性和工具的收益性。这些工具中，遗嘱工具是意愿不是安排，它往往受到效力瑕疵的法律挑战，尤其不适合经营性资产的传承。“权杖”的交接，必须有所有权结构、法律协议安排和家族治理的充分支持。有些集团发生因“偏心”遗嘱引发家族内斗之憾，充分说明了单一遗嘱工具的局限性及有效性的缺失。而大额保单、家族信托作为多主体法律结构，在功效和作用上有异曲同工之处，又可相互补充—保险无法避免受益人范围和能力不足问题，而信托没有杠杆效应，将保险置入信托，两者结合可达到控制受益人分配资金的时间和节奏、突破保单可保利益、建立人设关系、防止保单出现合同主体消失等复杂功能，是一种1+1>2的创新应用。

只重“术”，不重“道”，家族财富管理中不重视家族治理文化精神内涵，导致民营企业家族人心不合，精心设计的安排最终也解体失效。家族文化是家族和企业发展最重要的凝聚力和驱动力，只有家族和合，家族企业才能基业长青。由于我国市场经济发展时间还不足够长，企业家的家族文化积淀尚浅，而且对家族治理重视程度不够，都导致了家族成员之间缺乏向心力和共同价值观，最终出现争产局面，是当今民营企业家族经常面临的问题，也是三极互动模型中家族治理的顶层缺失。一个良好的家族治理结构可以通过设定家族成员之间的规则、建立有效的沟通渠道来预防潜在的冲突，增强家族的凝聚力。家族宪章是家族文化和精神建设的顶层设计，家族教育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涉及家族本源文化、交接班规划、家族后代的教育培养等多种因素。

重收益、轻功能，家族信托“现金化”“短期收益化”，对金融机构和金融产品的选择存在盲目性。家族财富管理不仅仅是一门投资理财的技术，更是一份长远的安排，它的本质是充分利用家族已有的资源来满足家族多元化的诉求。近日，银保监会下发的《关于规范金融机构资产管理业务的指导意见》，明确指出单纯以追求信托财产保值增值为主要信托目的，具有专户理财性质和资产管理属性的信托业务不属于家族信托。这也间接强调了家族信托除了传统的保值增值的功能之外还须重视家庭企业之间风险隔离的功能、指向性传承功能、事务性管理的功能。

对风险隔离功能认识片面，中介机构歪曲引导助长投机性，使得家族财富管理工具设计不当，影响财富传承的最终目标。当今市场鱼龙混杂，部分机构出于销售目的，故意移花接木，混淆视听，比如将保险和家族信托过度包装变成避债避税的工具，误导客户对家族财富管理工具的理解和认识，从而造成因工具使用不当带来的风险。事实上，保险并不具备天然的债务隔离功能，只能说通过合理和适当的架构设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债务隔离的效果。出于恶意逃避债务动机的家族信托设计，其资产隔离功能也不受法律保护。近日，国内司法机构关于加强和规范人身保险产品财产利益执行的通知，对于离婚案件中不可撤销保险金信托的判例，都为保单债务隔离规划提供了更为详尽的依据。也说明了法律从来不曾给过保险任何特权，所谓“受益权大于债权”的言论站不住脚。

将财务规划与税务筹划混为一体，且对新形势下的“财富跨境、身份跨籍”认识不足。对税务筹划的功能和效果不能盲目扩大，特别是在全球税务透明的趋势下，挑战传统的所谓身份特殊性和财富私密性概念，更要注重合法合规性。人寿保险确实可以使投保人和受益人有储蓄收益的同时，获得税务递延或者免税优惠，但它本身也不能被当作一种理财工具和规避所有税的灵丹妙药。再比如，跨境家族所有权架构的典型安排当属港股红筹架构，充分利用离岸群岛的政策优势设立公司，然而随着共同申报准则（Common Reporting Standard）的到来，相关国家法规和政策的变化，股权结构也需随之进行相适应的调整。当然，在实务中一个设计得当的家族信托可以让家族企业通过信托向具备跨境身份的后代分配收益时以最小的税赋成本完成，形成家族财富的跨境转换和融合。

家族慈善尚处于萌芽阶段，对相关政策和工具理解运用不够，家族文化效应和张力没有充分展现。家族慈善基金会是一个立体化传承的工具，涉及到了本文模型中家族、企业与家族财富管理三个极，作用机理似家族信托同时又有所区别，还可以利用合法的政策获得一定的税务优惠。我国慈善法仍在完善过程中，但民营企业家中已经出现了一批引领者和开拓者，例如牛根生老牛慈善基金会、浙江马云公益基金会、曹德旺河仁慈善基金会，这些家族慈善基金会必将对家族基业长青与企业可持续发展做出贡献。

私人银行如何面向企业家的财富管理服务？

以战略思维认识和搭建家族财富管理服务体系。企业家群体作为推动社会进步和创造财富的重要力量，服务好这个群体，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对此，笔者认为商业银行应结合自身战略定位，尤其是以服务民营经济为战略重心的商业银行，在私人银行业务布局中应特别重视企业家这一特定客群，深刻理解家族财富与民营企业可持续发展的关系，确立家族财富管理的战略地位，站在支持优秀企业、弘扬企业家精神的立场构建业务体系，帮助企业家在财富管理的过程中参与产业升级，助力其成长，并为其提供立体化、综合性、一站式的服务。

以跨界思维整合服务民企客户的优势资源。企业家家族客户区别于普通客户的财富管理需求集中在五点，我们在日常服务中归纳为“五个金手指”：一是普遍有融资需求，需要授信支持；二是有保障保险的需求；三是需要引入家族信托创新工具；四是普遍有海外资产配置需求；五是股权投资的需求。私人银行在行内应调动公司、投行、资管、财富等资源，打破行内的部门壁垒和行外的行业壁垒，为企业家家族客户提供跨专业、多维度、全周期的服务工具和产品。

以平台思维打造家族财富管理服务生态体系。家族客户的服务需求不是单一机构能够满足的，涉及到金融、法律、税务、财富管理等诸多内容和诸多专业机构。私人银行需要的是平台思维，以三极互动模型为指引，搭建包括银行、信托、保险、法律事务所、税务事务所、专业资产管理机构的专业平台，通过达成长期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助力家族业务的发展。私人银行也要积极推动、引入国外成熟的专家顾问模式和收费模式，探索设立家族办公室，不断丰富和创新家族财富管理的服务模式。

以合规思维引导民企客户依法用好各种保障和传承工具。家族财富管理于国内是新生业务，创新工具较多。金融机构不能误导客户，要引导客户准确理解和运用各种工具。只有安全、合规、合法的工具和方案，才能保障家族永续传承和企业可持续发展，实现“百年大计”。

（孔庆龙为中国民生银行私人银行事业部总经理。本文编辑/丁开艳）